“当你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时,就是你将死不死的恶死之日。”
- 这是句话令人费解,却是作者真心的期望,希望克利斯朵夫在人生的考验中成为一个良伴与向导。
傅雷先生为此书献辞到: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寥寥几笔却引起了无数自由灵魂在心中的共鸣。正如世人的评价,我的想法也是如此,那就是——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一本小说,可以说它是一本纪实,一部英雄史诗的纪实。诸多夸赞之词在此就不再赘述。**因为我想要表达的是这本书令我感动同时也是我想感动他人的地方。**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这本书面世(1912)的这一个多世纪以来,已有数不清的知识分子对它进行了数不尽的文学分析,社会价值分析与历史分析,产生了不计其数的文学观点,普世价值观点以及哲学观点。对于我而言,那是绝对做不来的并且也是绝对超越不了的,所以这篇文章并不是来对小说进行系统的研究,从而产生新的文学技巧抑或是文学材料,而是尽我所能的表达我的思想并且联系到我最近的生活以及遥远的生活,它所表达的思想对于我的帮助,并且希冀对于我的读者多多少少有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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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为什么令我如此的如痴如醉?
因为他是如此的真实,虽然后来的他超脱了常人的境界,但是一开始的他,童年时期,少年时期,青年时期的他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相似,即使相隔一个世纪,即使相隔两个世界,即使相隔两个国家,但他依然给予我如此强烈的亲切感。童年时期的他在内心世界上是这样的,“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的,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作则,跑在前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的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这不正是沈复的《幼时记趣》的真实写照嘛?小时候的我们不也是对着土堆对着沙堆对着树木,做着各种各样无穷的幻想,而自己却乐在其中。而这般细致的幻想重现早已经被我们抛诸脑后了,最简单的快乐如今永远的封闭在每个人内心的最深处。**看到这样的深切入微的描写就好像让人感觉自己就是约翰,以为只有自己童年时期那样的充满对事物充满奇怪的联想,好比对于云的想象,对于桌子上纹路的想象一样,原来每个人都不例外,这样强烈的共鸣感可想而知。所以在这里克利斯朵夫的真实已经揪住了读者的心。**还有比如他看见祖父米希尔在与邻人叫嚷似的聊天时,甚至以为邻人要将他的祖父杀死了,再比如他搂着母亲的时候“他多爱她!爱一切!一切的人与物!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他睡熟了。”都体现童年时期的他是如此的真实,乐观,天真,心中充满了爱与能量,英雄气概。这一点影子在他以后的人生变化中,尤为让人痛心与怜悯。
南部的克利斯朵夫信仰的是新教,从宗教的角度,对于死亡总有个让人不那么绝望的解释。每个人在生命的各个时刻对于死亡都有各种各样的见解,对于青年时期的我们是非常恐惧的,幻想有朝一日自己的死亡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当身边有亲人离去时,这种忧虑会缠绕在心中,郁郁不欢,无法自拔。当至亲之人的死亡来临的一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不那么重要了,会自己想起之前为各种琐事而烦忧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在死亡面前什么东西都显得一文不值。我们沉浸在失去的悲痛中,更确切的是沉浸在对生命之初的无限怀念之中。等到他稍大一点,家里人发现了他的音乐才华,便教他开始学音乐。他的可怜的父亲(曼希沃)与祖父(米希尔)希望他能实现他们未能实现的愿望,成为万人瞩目的音乐家与作曲家。**但他们的理想本身就是迂腐的,他们之所以成功不了是因为他们只有弹奏演奏的技巧,或许曼希沃有弹钢琴的技巧,曼希沃有拉小提琴的技巧,但他们只是为演奏而演奏,却表达不了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思想,当然这在当时并不会怎么样,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所有的音乐家都隐藏自己,而听众也并没有什么欣赏水平,他们只是凑热闹罢了。**另外理想迂腐是因为音乐家本来的高度就不是为了名垂千古,也许当你的音乐越来越被大多数人接受,随之而来的附带效益是你越来越出名,但是这终究不是你的目的。所以一味为这样的目标去努力,为了创作而创作,他们就一世也不能如己所愿。况且很多伟大的音乐家是死后才得以被众人所知晓,那么支撑着他们的只有坚定的真理信仰,艺术信仰。所以可怜的曼希沃和米希尔用自己的思想强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克利斯朵夫有自己的乐感,能感觉到什么样的技巧才更能达到艺术的魂魄,但每每他的意志与父辈相去甚远,他们就会用戒尺去打他,不许他这样弹,他们用自己固执迂腐的艺术思想去试图左右自认为乳臭未干的其实是天才的孙子儿子。孩子因此深藏了自己,即使这对于他童年的成长是有害的,会使身心受到很大的阻碍,但还不止这一点,以后还会遇到很多的痛苦需要他独自忍受,只要忍受过去,他的童年就算是结束了,但这些坎差点就把他压垮了。曼希沃有很多朋友,喜爱音乐却俗不可耐,谈论音乐时喜欢高谈阔论,含蓄的孩子痛苦不堪,让他都有点讨厌音乐,尤其是当谈论到他自己的音乐时,他都要放弃自己的音乐了。这和我们很多时候很相象,很讨厌庸俗的大人谈论自己喜爱的东西,一来他们根本就不懂只是把这些当作笑谈,二来他们总是带着什么也不屑一顾的态度,有时甚至常常要贬低某些东西,让人很是气愤。少年的克利斯朵夫经历了很多音乐上的,家庭上的,社会上的不如意的事情后,依然是很善良的,并且是充满爱的。比如他的两兄弟是狡猾又可耻讨人厌的,他也知道这一点,但只要这两兄弟假装跟他亲热一点,他就把整个心窝子掏给人家,亲王送的金表也毫不犹豫的送出去,并且会感动地流泪。因为他需要爱,他感受到的痛苦太多了,即使事后知道他们在自己背后窃窃私语骂他蠢,过一段时间他又是会上当的。他心中一直渴望着胜利,现在的在乐队弹奏的写着协奏曲的他并不是本体的他,这个庸俗的他跟未来的他根本不是一个样子,虽然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太过骄傲,他要叫自己屈辱,叫自己害臊,但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一种思想,没有一桩行为,没有一件作品能将他自己完全的表现出来的。他充满着信仰将来的他一定能将自己完全显现出来的,只有不要被陷阱抓住,等到那个属于他的明天。我们何尝不是每天都在彷徨,总认为自己总是在失去。但我们从来没有一个坚定的思想,一个独特的属于自己的思想。我们更多想到的是今日的自己与当初所期望的那个自己天差地别,快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了。沉浸在失去初心的痛苦循环中,永远跳不出来,永远想不到明天的自己会因为今天的忧虑而变成了今天的复制版本。因为我们没有独立的思想去克服这一切,去抗争这一切,那我们只能永远看不到明天。当他的祖父死去的那个瞬间,十五岁的孩子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凄罔,为的是教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他问主无论怎么往前,结局(死亡)不是已经摆在那里了吗?主回答说:“啊,去死罢,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罢,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罢!死罢!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南部的克利斯朵夫信仰的是新教,从宗教的角度,对于死亡总有个让人不那么绝望的解释。每个人在生命的各个时刻对于死亡都有各种各样的见解,对于青年时期的我们是非常恐惧的,幻想有朝一日自己的死亡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当身边有亲人离去时,这种忧虑会缠绕在心中,郁郁不欢,无法自拔。当至亲之人的死亡来临的一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不那么重要了,会自己想起之前为各种琐事而烦忧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在死亡面前什么东西都显得一文不值。我们沉浸在失去的悲痛中,更确切的是沉浸在对生命之初的无限怀念之中。
当青年的克利斯朵夫同时失去祖父与父亲后,住进了老于莱一家。于莱说自己极喜欢音乐,要克利斯朵夫弹琴,但音乐一开场,老人便与其他人一起大声说话。就仿佛曲子是为这事增加兴致的。利斯朵夫气恼之下,不等曲子弹完就站了起来:可是谁也不注意。只有三四个老曲子,有极美的,也有极恶俗的,但都是大众推崇的,才能使他们比较的静一些,表示完全赞成。那时老人听了最初几个音就出神了,眼泪冒上来了,而这种感动,与其说是由于现在体会到的乐趣,还不如说是由于从前体会过的乐趣。虽然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极爱好的,例如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结果他都觉得厌恶了:老人哼着开头的几个小节,一边拿它们和"所有那些没有调子的该死的近代音乐"作比较,一边说着:“这个吗,这才叫做音乐。”——的确,他对近代音乐是一无所知的。这样无可救药的事情也发生在了我的周围。我的表妹的家境良好,从小便有机会学习钢琴,等到她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她父亲工地上的那些小工就喜欢起哄让她弹琴来听,她也很开心地认为大家都喜欢她弹琴那是肯定她的才能并且认为他们喜欢音乐,可能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因为周围的气氛,便弹起琴来。但音乐一开始,大家该聊天的聊天,该走开的走开,等音乐结束,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我在那里,看着这一切感觉是多么的悲哀。我可怜的妹妹虽然脸上没有表情显现。但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是很后悔和难受的,而我也是很难过的,她成为了娱乐大众的牺牲品,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那也叫人够难过的了。这些人的行为跟老于莱又有几分区别呢?并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对于音乐是一窍不通的从来也不了解钢琴曲是个什么东西,不像老于莱还能道出几首曲子的名字,并且拿出来做比较,虽然比较的结果更加让人感受他的无知,但是这比现代的很多庸俗之物已经好很多了。所以我总结出也将之作为我以后的行为准则——不跟总是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保持轻蔑态度的人讨论任何新事物,更别说品味趣味低下的人了。并且这样的人只会认为你在显摆自己,你所有的行为只是为满足虚荣心的可耻行为。唯一的方法是不断增进自己,寻找真正值得交流的人去交流。
- 克利斯朵夫的蜕变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不知不觉的某个时刻,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一片虚无,什么都思考不了并且总是要做出一些荒唐的举动。克利斯朵夫正在脱胎换骨,正在换一颗灵魂。他只看见童年时代那颗衰败憔悴的灵魂掉下来,可想不到正在蜕化出一颗新的,更年轻而更强壮的灵魂。一个人在人生中更换躯壳的时候,同时也换了一颗心;而这种蜕变并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儿来的:往往在几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躯壳脱下来了。在那些苦闷的时间,一个人自以为一切都完了,殊不知一切还都要开始呢。
一个生命死了,另外一个已经诞生了。我们的蜕变往往是一生都完成不了的,或许某个瞬间就完成了。多年不见的老友完全跟换了个人似的,你以为他在这期间发生了蜕变,但某个动作,某句话语你会发现,这并不是蜕变,只是一种变化,一种可怕的世俗的打磨而产生的形状的变化,让你感到如此的陌生并且不敢靠近。真正的蜕变是令你眼前一亮的,会让你感到:啊,对啊,这才是完整的他,完整的自己。这样的过程的前奏是漫长的,并且是不断的苦难的叠加,然后形成思想的不断更迭进步,从而形成的必然结果。得过且过对于平和处事的人或许是一剂良药,但对于思想蜕变,人格蜕变却是一种无药可救的毒药。自从克利斯朵夫蜕变后他的思想迸发地更加激烈了。他忍受不了老于莱一家的虚伪,迂腐,总是拿责任来说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宽容心。他说这个责任反而会使他喜欢邪恶。他们拚命把"善"弄得可厌,使人不愿意为善。他们教人在对照之下,觉得那些虽然下流但很可爱的人倒反有种魔力。到处滥用责任这个字,无聊的苦役也名之为责任,无足重轻的行为也名之为责任,还要把责任应用得那么死板,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并且亵渎了责任。责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牺牲的时候才用得着,绝对不能把自己恶劣的心绪和跟人过不去的欲望叫做责任。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闷,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块儿悲苦愁闷,跟他一样过那种残废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应该有一副快活的,无拘无束的,毫不勉强的面目!行善的人应该觉得自己快乐才对!但那个永不离嘴的责任,老师式的专制,大叫大嚷的语调,无聊的口角,讨厌的、幼稚的、无中生有的吵架,那种闹哄,那种毫无风趣的态度,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静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变得疲乏的、鄙陋的悲观主义,觉得轻蔑别人比了解别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没有幸福、没有美感的布尔乔亚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恶显得比德性更近人情。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只顾对伤害他的人泄忿,可没有发觉自己和他们一样的不公平。无疑的,这些可怜虫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见到的差不多。但这不是他们的错:那种可憎的面目,态度,思想,都是无情的人生造成的。他们是给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并非什么飞来横祸,伤害生命或改换一个人面目的大灾难,——而是循环不已的厄运,从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点点滴滴来的小灾小难……那真是可悲可叹的事!因为在他们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着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无声的英勇的精神!……藏着整个民族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元气!可悲可叹,但这就是那个时代残酷的事实。
- 青年时期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也是现代人爱情的真实写照。
他因为郁郁不得欢就把自己的初次给了一个轻浮的女子,并且所有人都对他产生了唾弃感,认为作为高雅的音乐家,他行为处事竟然如此的随便。确实此时的他处在人生的低谷期,但是不经历这些爱情,他怎么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因为他是如此的正直,不知道一点点的邪恶。他认为爱谁是他自己的事情,跟这些世人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有什么权利来干涉他的感情自由?凭着这样的思想,他固执地并且理所当然地爱上了那个叫阿达的女人。而这个阿达是多少现代女子的真实写照呢?她不够聪明,不知道在一个象克利斯朵夫那样生机蓬勃的人身上,想法使她的爱情与日俱新。在这次爱情中间,她的感官与虚荣心已经把所有的乐趣都榨取到了。现在她只剩下一桩乐趣,就是把爱情毁灭。她有那种暧昧的本能,为多少女子(连善良的在内)多少男人(连聪明的在内)所共有的。——他们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创造:作品,儿女,行动,什么都不能,但还有相当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无所用。他们但愿别人跟自己一样的没用,便竭力想做到这一点。有时候这是无心的;他们一发觉这种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义凛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数的时候他们鼓励这种欲望,尽量把一切活着的,喜欢活着的,有资格活着的,加以摧毁;而摧毁的程度当然要看他们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规模的,仅仅以周围亲近的人作对象;有些是大举进攻,以广大的群众为目标。把伟大的人物伟大的思想拉下来,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评家,还有以引诱爱人堕落为快的女孩子,是两种性质相同的恶兽。——可是后面的一种更讨人喜欢。现代的很多女人岂不都是这样?钱欲两样已经占据了她们全部的生活,爱情早已经被埋葬了。并且她们容易厌倦,也喜欢埋葬爱情。这些女人的笨不仅是天生的也是自己不断麻木地对待世事造成的。社会上的女子如此,校园里现在这样的现象还少吗?追求财富与欲望的,追求名气的,默默无闻整天只知道娱乐一切,一事不做只知吃喝睡的,这样的情形不胜枚举。从前充满学术氛围的校园到如今已经是凤毛菱角了。此外,这种卑劣的心理是多少人的通病,自己完成不了的事就认为别人也完成不了,自己不能成为伟大的人,就认为跟他同时代的人都不能成为伟大的人。即使是贝多芬,毕加索,跟他同一个时代,他也认为他们一事无成。即使是再庸俗无知的人,比他早出生个几百年,他也认为他们一定是伟大的人。自己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就必须相信别人也都是白活了一辈子。这不是没有鉴赏力,他就是瞧不起一切现代的东西,不愿意去相信。一般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怜虫,彼此接近的最大理由就是能够同病相怜,在一块儿怨叹。他们为了自己的不快乐就否认别人的不快乐,便是这批俗物的无聊的悲观主义,最容易是健康的人认识到健康的重要。这种现象对于很多人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因为他们多多少少经历过这样的阶段,随后便厌恶了。
在克利斯朵夫的生命中,高脱弗烈特舅舅占据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好几次舅舅都拯救了他的灵魂。虽然舅舅是总是被人耻笑的乐天派,但他简单单纯的心理是克利斯朵夫的导向标。克利斯朵夫因为不受人理解,有段时间天天酗酒,没有人能劝阻他。舅舅适时地出现了,说他看见了克利斯朵夫就像看见了曼希沃。克利斯朵夫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糊涂,自己的这些行为与当初堕落的父亲有什么区别。当初在父亲的遗骸旁边起下的誓,如今他又做到了什么,思想,灵魂,艺术,全都被他背叛了。这一年来都是糟蹋过去了。是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总账。他从此以后再也没这样过,因为至此以后他终于要迎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那便是反抗。
- 克利斯朵夫的反抗是空前绝后的,是不顾一切的,是从上至下的,是席卷一切的。
他批判了整个德国音乐界。从钢琴师,小提琴家,指挥家,作曲家甚至连批评家和群众也不放过。他认识到一切的错误,一切的虚伪,便不顾一切的去指责。一切民族,一切艺术,都有它的虚伪。人类的食粮大半是谎言,真理只有极少的一点。人的精神非常软弱,担当不起纯粹的真理;必须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诗人,艺术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层谎言。这些谎言是适应每个民族而各不同的:各民族之间所以那么难于互相了解而那么容易彼此轻蔑,就因为有这些谎言作祟。真理对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谎言,而且都称之为理想;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呼吸着这些谎言,谎言成为生存条件之一;唯有少数天生的奇才经过英勇的斗争之后,不怕在自己那个自由的思想领域内孤立的时候,才能摆脱。“他把德国艺术赤裸裸的看到了。不论是伟大的还是无聊的,所有的艺术家都婆婆妈妈的,沾沾自喜的,把他们的心灵尽量暴露出来。有的是丰富的感情,高尚的心胸,而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冲破了堤岸,最坚强的灵魂给冲得稀薄,懦弱的就给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这简直是洪水;德国人的思想在水底里睡着了。象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夸感伤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些怎么样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没有一块岩石。只是一片湿漉漉的,不成形的黏土……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听众会不觉得。但他向周围瞧了一下,只看见一些恬然自得的脸,早就肯定他们所听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们怎么敢自动加以批评呢?对于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们是非常尊敬的。并且有什么东西他们敢不尊敬呢?对他们的音乐节目,对他们的酒杯,对他们自己,他们都一样的尊敬。凡是跟他们多少有些关系的,他们心里一概认为"妙不可言"。克利斯朵夫把听众与作品轮流打量了一番,觉得作品反映听众,听众也反映作品。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装着鬼脸。等到合唱班庄严的唱起一个多情少女的羞怯的《自白》,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声的笑了。四下里立刻响起一气愤怒的嘘斥声。邻座的人骇然望着他,而他一看到这些吃惊的脸更笑得厉害,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这一下大家可恼了,喊着:“滚出去!"他站起来走了,耸耸肩膀,笑得浑身扭动。全场的人看了都气愤之极。从此克利斯朵夫就慢慢的跟他城里的人处于敌对的地位。”
诚然,他确实看到了很多德国音乐的虚伪。克利斯朵夫天真地以为大家都没经历过人生,只有自己才能重新来一遍,只有自己才能把这些表现的真切。那可错了,因为他充满热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里不难发见热情,但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辨别出来。他所批评的音乐家大多都是这样的,他们心中所有的,变现出来的,的确是深刻的感情,但语言已经随着肉体死去了。“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没想到这些理由:他觉得现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与残忍的脾气,修正他对过去的艺术家的意见。最高贵的灵魂也给他赤裸裸的揭开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没有被放过。”门德尔松的过分忧郁,韦伯的有理想色彩却又卖弄技巧,舒伯特多愁善感,甚至巴赫脱不了诳语与唠叨。他认为他们的音乐差不多全是“建筑”起来的,一种情绪用音乐修辞学加以扩大,一种简单的节奏循环铺张,机械地翻覆。这种奏鸣曲与交响乐是房屋式的结构令他大为气恼。当然他的见解并不一定是对的,那时的他还不懂得音乐的条理之美,深思熟虑的结构之美,他以为这是建筑家的工作不是音乐家的工作。此外这段时期,是他反抗所有童年时代的偶像的时期,这种反抗是应当的。人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把不公平,敢把别人敬重佩服的东西给否认。不管是真理还是谎言一并摈弃,敢把没有经过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西统统否认。要成为健全的人,少年时期第一件事就是把宿食统统呕吐干净。
克利斯朵夫看到那么多的自己否认的东西,他就照旧做自己的曲子。他指责别人,但自己的创作也一样不能避免。创作是一种需要,把大多数的情操的谎言与浮夸的表现都认出来 ,仍不能避免自己重蹈覆辙,因为那主要是靠长期坚苦努力的,并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了的。克利斯朵夫也没认识到缄默的好处,也没到能够缄默的年龄。由于父亲的遗传他爱大声说话,拼命想改却使自己的一部分的精力变得麻木了。祖父也给他出了难题,让他很难将自己准准确确地表达出来。作为演奏家,卖弄技巧有很大的诱惑,那是纯粹肉体方面的快感。运用肌肉,克服困难,炫耀本领,一个人控制着成千上万的人的快感。虽然这样的事情对与一个青年人来说是允许的,但是对于艺术来说终究是致命的。这样的重负他难以摆脱,他摇摇欲坠,无法自拔。不断地前行,他越对于自己感到愤怒与痛苦。这些寄生虫黏附在他的身上难以除去,使他有时甚至迷失了自我。所以他想通过现场演奏来找回真正艺术的感觉。但大家对于他这样的在艺术方面乳臭未干的孩子是不大宽容的,也对于他抱有偏见。一曲又一曲的音乐奏下去,场下的回应就是鸦雀无声,一片寂静,一无所有。每一句音乐都掉在了漠不关心的深渊里。凡是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种精神上的触觉,感受到他的音乐能否在观众心理产生精神上的触觉。但那股沉闷的空气是他的心都凉了。终于奏完了,大家冷冰冰的拍手,便是怪叫一声也好,至少有点生命的表示,有点反响……可是什么都没有。这是有原因的,他的作品还不够成熟,太过于新鲜以至于大家不能一下子就懂得,并且都喜欢把这肆无忌惮的青年给教训一顿。他相信成功是一蹴而就的,但是目前德国人的鼻子太过于脆弱接受不了新作品的香浓,本能的觉得新作品就是站不住脚的,只有经过历史沉淀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东西。他的朋友支持他是因为他们希望他跟他小时候一样的庸俗,一直停留在那一个阶段不希望他去做出变化,这算不上是朋友,并且他的内心存着一股强大的勇往直前的力,他想不断的变化。克利斯朵夫不理解这些,他想群众如果一时不接受他就一向不要接受他,他企图改变整个德国的口味,殊不知得宽容地把自己的思想先整理好了,才能让别人听他的。终于他忍受不了了,进入了批评界开始了他的笔伐之行。他以“音乐太多了”开始了批判的长篇大论。音乐太多了,吃的东西太多了,喝的东西太多了!大家不饥而食,不渴而饮,不需要听而听,只是为了狼吞虎咽的习惯。说民族是什么都吃的,给他们什么都好,一概照收。“他们愣头傻脑的笑着,几小时的吸收声音,声音,声音。他们一无所思,一无所感,只象一些海绵。真正的欢乐与真正的痛告,——力,——决不会象桶里的啤酒般流上几小时的。它掐住你的咽喉,使你惊心动魄的慑服,以后你不会再想要别的:你已经醉了!”
他批判的最令人痛心的应该是大家对于音乐家呕心沥血而做成的音乐的态度了。对贝多芬的《弥撒祭乐》,惊心动魄的气势,最后的审判,在观众们的心里是一无所见,一无所感,一无所悟,一无所闻的。“一个艺术家的痛苦为你们原来只是一出戏,认为贝多芬临终的血泪给描写得非常精细!你们对耶稣上十字架竟喊着'再来一次!'这个超凡入圣的人在痛苦中挣扎了一辈子,结果只给你们这批愚夫愚妇消磨一个钟点!……”他引用歌德的名言:人们总是在嘲笑崇高与伟大,但当他们真正认识到了崇高与伟大,便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虽然他还没有深刻理解他的含义,但无疑它的份量是巨大的。现如今有多少商家拿贝多芬的名曲在为他们那无耻的商品在做宣传呢?
克利斯朵夫在这一个阶段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因为他批判了所有人,他是如此的清白,容不得半点浑水,所以大家对于他的痛恨是咬牙切齿的。他本来也没有几个真心的,志同道合的朋友,现如今更是没有了。他是真的孤独了。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瞎女,本来是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被他舅舅引导了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甚至比失明前更加热爱生活。他想到他以前对于德国的理想精神是有偏见的了,看到了它的伟大。它的信念之美在于能在现在的世界上创造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是一个谎言,但倘若把支持这些可怜虫的幻想加以破灭,那也是极大的恶行。然后他想到而我也认为是这样的,那就是艺术不是幻想,而是真理。我们要感受生命强烈的气息,看见真相,正视苦难。
此外,罗兰的很多观点也是鞭辟入里的。
生活中,我们能感受到却表达不出的。对父亲的崇拜,即使是父亲犯了错也并没有改变。这在儿童是一种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爱的一种方式。倘使儿童自认为没有能力实现心中的愿望,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拿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个失意的成人,他就拿这些去期望儿女。在儿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然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在这种“骄傲的寄托”中间,爱与自私便结成一片,其奋不顾身的气势,竭尽温存的情绪,都达到沉醉的境界。父母与子女之间要能底的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亲相爱,也极不容易办到:因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胸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长与富有经验那种错误的观念从中作梗,使父母轻视儿童的心情,殊不知他们的心情有时和成人的一样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远比成人的更真。
克利斯朵夫听见隐隐的炮声在响了,快要把这垂死的文明,这一息仅存的小小的希腊轰倒了。虽然如此,克利斯朵夫对这件作品依旧抱着好感;是不是因为他有点儿又轻视又怜悯的缘故呢?总之,他对它的关切远过于他口头的表示。他走出戏院回答高恩的时候,尽管口口声声说着"很细腻,很细腻,可是缺少奔放的热情,音乐还嫌不够",心里却绝对不把《佩莱阿斯》和其余的法国音乐一般看待。他被大雾中间的这盏明灯吸住了。他还发见有些别的光亮,很强的,很特别的,在四下里闪耀。这些磷火使他大为错愕,很想近前去瞧瞧是怎么样的光,可是不容易抓握。克利斯朵夫因为不了解而更觉得好奇的那般超然派的音乐家,极难接近。克利斯朵夫所不可或缺的同情,他们完全不需要。除了一二个例外,他们都不看别人的作品,知道得很少,也不想知道。他们几乎全部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由于故意,由于骄傲,由于落落寡合,由于憎厌人世,由于冷淡,而把自己关在小圈子里。这等人虽为数不多,却又分成对立的小组,各不相容。他们的小心眼儿既不能容忍敌人和对手,也不能容忍朋友,——倘使朋友敢赏识另外一个音乐家,或是赏识他们而用了一种或是太冷淡,或是太热烈,或是太庸俗,或是太偏激的方式。要使他们满足真是太难了。结果他们只相信一个得到他们特许的批评家,一心一意坐在偶像的脚下看守着。你决不能去碰这种偶像。——他们固然不求别人了解,他们对自己也不怎么了解。他们受着奉承,被盟友的意见和自己的评价改了样,终于对自己的艺术和才具也弄模糊了。一般凭着幻想制作的人自以为是改革家,纤巧病态的艺术家自命为与瓦格纳争雄。他们差不多全为了抬高声价而断送了自己;每天都得飞跃狂跳,超过上一天的纪录,同时也要超过敌人的纪录。不幸这些跳高的练习并不每次成功,而且也只对几个同行才有点儿吸引力。他们既不理会群众,群众也不理会他们。他们的艺术是没有群众的艺术,只从音乐本身找养料的音乐。但克利斯朵夫的印象,不论这印象是否准确,总觉得法国音乐最需要音乐以外的依傍。这株体态起娜的蔓藤似的植物简直离不开支柱:第一就离不开文学。它本身没有充分的生命力,呼吸短促,缺少血液,缺少意志,有如弱不禁风的女子需要男性扶持。然而这位拜占庭式的王后,纤瘦,贫血,满头珠翠,被时髦朋友,美学家,批起家,这些宦官包围了。民族不是一个音乐的民族;二十余年来大吹大擂的捧瓦格纳,贝多芬,巴赫,德彪西的热情,也仅仅限于一个阶级。越来越多的音乐会,不惜任何代价鼓动起来的、声势浩大的音乐潮流,并不是因为群众的趣味真正发展到了这个程度。这是一种风起云从的时髦,影响只及于一部分优秀人士,而且也把他们搅昏了。真正爱好音乐的人屈指可数,而最注意音乐的人如作曲家批评家,并不就是最爱好的人。在法国,真爱音乐的音乐家太少了!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可忘了这种情形是到处一样的,真正的音乐家在德国也不见得更多,在艺术上值得重视的并非成千成万毫无了解的人,而是极少数真爱艺术而为之竭忠尽智的孤高虔敬之士。这类人物,他在法国见到没有呢?不论是作曲家或批评家,最优秀的都是远离尘嚣而在静默之中工作的,例如法朗克,例如现代一般最有天分的人;多少艺术家过着没世无闻的生活,让以后的新闻记者争着以最先发见他们,做他们的朋友为荣;还有少数勤奋的学者,毫无野心,不求名利,一点一滴的把法兰西过去的伟大发掘出来;另外一批则是献身于音乐教育,为法兰西未来的光荣奠定基础。其中有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性灵的丰富,胸襟的阔大,兴趣的广博,一定能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要是认识他们的话。但他无意之间只瞧见了二三个这种人物,而他所了解的,见到的,又是他们被人改头换面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只看到作者的缺点,被那些摹仿的人和新闻界的掮客抄袭而夸大的缺点。克利斯朵夫对那些音乐界的俗物尤其感到恶心的,是他们的形式主义。他们之间只讨论形式一项。情操,性格,生命,都绝口不提!没有一个人想到真正的音乐家是生活在音响的宇宙中的,他的岁月就等于音乐的浪潮。音乐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灵本身便是音乐;他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所希望,又无一而非音乐。一颗音乐的心灵爱一个美丽的肉体时,就把那肉体看作音乐。使他着迷的心爱的眼睛,非蓝,非灰,非褐,而是音乐,心灵看到它们,仿佛一个美妙绝伦的和弦。而这种内心的音乐,比之表现出来的音乐不知丰富几千倍,键盘比起心弦来真是差得远了。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强度来测量的,艺术这个残缺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引生命罢了。但法国有多少人想到这一点呢?对这个化学家式的民族,音乐似乎只是配合声音的艺术。它把字母当作书本。克利斯朵夫听说要懂得艺术先得把人的问题丢开,不禁耸耸肩膀。他们却对于这个怪论非常得意:以为非如此不足以证明他们有音乐天分。象古耶这等糊涂蛋也是这样。他从来不懂一个人如何能背出一页乐谱,——(他曾经要克利斯朵夫解释这个神秘),——如今却向克利斯朵夫解释,说贝多芬伟大的精神和瓦格纳刺激感官的境界,对于音乐并不比一个画家的模特儿对于他所作的肖像画有更大的作用!“这就证明,"克利斯朵夫不耐烦的回答说,“在你们眼里,一个美丽的肉体并没有艺术价值!一股伟大的热情也没有艺术价值!唉,可怜虫!……你们难道没想象到一张妩媚的脸为一幅肖像画所增加的美,一颗伟大的心灵为一阕音乐所增加的美吗?……可怜虫!……你们只关心技巧是不是?只要一件作品写得好,不必问作品表现些什么,是不是?……可怜虫!……你们仿佛不听演说家的辞句,只听他的声音,只莫名片妙的看着他的手势,而认为他说得好极了……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啊!……你们这些糊涂蛋!”克利斯朵夫所着恼的不单是某种某种的理论,而是一切的理论。这些清谈,这些废话,口口声声离不开音乐而只会谈音乐的音乐家的谈话,他听厌了。那真会教最优秀的音乐家深恶痛绝。克利斯朵夫跟穆索尔斯基一样的想法,,以为音乐家最好不时丢开他们的对位与和声,去读几本美妙的书,或者去得点儿人生经验。光是音乐对音乐家是不够的:这种方式决不能使他控制时代而避免虚无的吞噬……他需要体验人生!全部的人生!什么都得看,什么都得认识。爱真理,求真理,抓住真理,——真理是美丽的战神之女,阿玛仲纳的女王,亲吻她的人都会给她一口咬住的!
象保障你们的一样?可怜的克拉夫脱先生!你们所谓独立的保障也不见得怎么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们喜欢的事业。我们可又配做些甚么呢?没有一件事情使我们感到兴趣。——是的,我知道,我们现在什么都参加,假装关心着一大堆跟我们不相干的事;我们多么需要能关心一点儿什么!我跟旁人一样参加团体,担任慈善会的工作,到巴黎大学去上课,听柏格森和于尔·勒曼脱的讲演,听古代音乐会,古典作品朗诵会,还做着笔记,笔记……我自己也不知道记些什么!……我骗自己,以为这些是我所热爱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啊!我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腻烦!……我这样把每个人的思想老实告诉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并不比别的女人更蠢。可是哲学,历史,科学,究竟跟我有什么相干?至于艺术,——你瞧——我乱弹一阵,东涂西抹,涂些莫名片妙的水彩画;——难道这些就能使一个人的生活不空虚了吗?我们一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嫁人。可是嫁给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样明白的家伙,你想是有趣的吗?唉,我把他们看透了。我没有你们德国多情女子的那种运气,会自己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已经结婚的女子,看看她们所嫁的男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们一样,让身心变质,跟她们一样的庸俗!……我敢说,没有艰苦卓绝的精神决计受不了这种生活种种义务。而那种精神就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有的……光阴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可是我们心中究竟藏着些美的,好的东西,——只是永远不加利用,让它们一天天的死灭,结果还得拿去送给我们瞧不起,而将来也要瞧不起我们的蠢货!……并且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人家说我们是一个谜。那些男人觉得我们乏味,古怪,倒也罢了。女人应该是懂得我们的啊!她们是过来人,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实可不是这样。她们决不给你一点帮助。便是做我们母亲的也不了解我们,也不真心想认识我们。她们只打算把我们嫁人。除此以外,死也罢,活也罢,都归你自己去安排!社会把我们完全丢在一边。”
- 他是孤独的。他自以为孤独的。
可是志气一点儿不消沉。他再没有从前在德国时那种悲苦郁闷的心境。他更强了,更成熟了;他知道是应该这样的。他对巴黎的幻想已经没有了:人到处都是一样的;应当忍受,不该一味固执,跟社会作无谓的斗争;只要心安理得,我行我素就行了。象贝多芬所说的:“要是我们把自己的生命力在人生中消耗了,还有什么可以奉献给最高尚最完善的东西? "他清清楚楚的体验到了自己的性格,也体验到了他从前批判得那么严厉的自己的种族。越受到巴黎气氛的压迫,他越觉得需要回到祖国,回到国魂所在的那些诗人与音乐家的怀抱中去。他一打开他们的书,仿佛满屋子都是阳光灿烂的莱茵的波
涛,和那些被他遗弃的故人的亲切的微笑。他曾经对他们多么无情无义!他们那种其实的慈爱的宝藏,他怎么不早点儿发见的呢?他不胜羞愧的想起自己从前在德国对他们说过多少偏激与侮辱的话。那时他只看见他们的缺点,笨拙而多礼的举动,感伤的理想主义,小小的谎言,小小的懦怯。啊!这些缺点跟他们伟大的德性相比,真是太不足道了!可是他当初怎么对他们的弱点会那样苛刻的呢?此刻他反因之而觉得他们更动人,更近人情了。在这个情形之下,他现在最受吸引的人便是以前被他用最蛮横的态度贬斥的人。对于舒伯特和巴赫,他有什么不客气的话没说过呢!如今他倒觉得跟他们非常接近。那些伟大的心灵,受过他的挑剔与讪笑的,对他这个亡命异国,举目无亲的人,笑容可掬的说着:“朋友啊,我们在这里。你勇敢些罢!我们也受过非分的苦难!……可是临了我们还是达到了目的……”于是他听见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心灵象海洋一般的呼啸着:风狂雨骤,掩盖生命的乌云都给扫荡了,——有极乐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众,有慈悲与和气的基督在他们上空翱翔,——多少城市被守夜的人叫醒了,居民欢欣鼓舞的迎着神明走去,他的脚声把世界都震撼了,——无数的思想,热情,乐体,英雄生活,莎士比亚式的幻想,萨伏那洛式的预言,牧歌式的,史诗式的,《启示录》式的幻象,蕴藏在这个歌唱教师身上!克利斯朵夫好象亲眼看到他这个人:双叠下巴,眼睛很小很亮,多褶的眼皮,往上吊的眉毛,性格阴沉而又快乐,有点可笑,脑子里充满着讽喻和象征,人是老派的,易怒,固执,心情高远,对人生抱着热情,同时又渴念着死……——在学校里,他是一个天才的学究,而那些学生是又脏又粗野,生着疮疖,象乞丐一般,唱歌的嗓子是嗄的,他常常跟他们吵架,有时和他们扭殴……——在家里他有二十一个孩子,十三个都比他死得早,其中一个是白痴;其余都是优秀的音乐家,替他来些小小的家庭音乐会,……疾病,丧葬,争吵,贫困,侘傺不遇;——同时,他有他的音乐,他的信仰,解脱与光明,还有预感到的,一意追求而终于抓握到的欢乐,——神明的气息锻炼着他的筋骨,耸动着他的毛发,在他嘴里放出霹雳般的声音……噢!力!
力!象雷震一般的欢乐的刀!……克利斯朵夫把这股力尽量吞下。他觉得在德国人心灵中象泉水般流着的这种音乐的力对他很有好处。这力往往是平庸的,甚至是粗俗的,可是有什么关系?主要的是有这股力,而且能浩浩荡荡的奔流。在法国,音乐是用滤水器一点一滴的注在瓶口紧塞的水瓶里的。这些喝惯无味的淡水的人,一看到长江大河式的德国音乐,就要吹毛求疵,挑德国天才的错误了。“这些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可忘了自己从前也一样的可笑过来。“他们居然找出了瓦格纳和贝多芬的缺点!他们需要没有缺陷的天才。仿佛狂风暴雨在吹打的时候会特别小心,一点都不扰乱世界上完整的秩序!……”他在巴黎街上走着,对自己心中的力非常高兴。无人了解倒是更好!他可以更自由。天才的使命是创造,而要依着内心的法则创造一个簇新的有机体的世界,自己必须整个儿生活在里头。一个艺术家决不嫌太孤独。可怕的是,自己的思想反映到镜子里的时候被镜子把原来的形状改变了,缩小了。一件作品没有完成之前,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你会没有勇气把作品写完;因为那时你在自己心中看到的已经不是你的,而是别人的可怜的思想。如今他的梦想既不受任何外物的扰乱,就象泉水一样从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从他路上碰到的每一颗石子里飞涌出来。他所生活的境界象一个能见到异象的人的境界。他所见所闻的一切,在心中唤引起来的生灵与事物,跟实际的见闻完全不同。他只要听其自然,就能发觉他幻想中的人物都在周围活动。那些感觉会自动来找到他的。路人的目光,风中传来的语声,照在草坪上的阳光,停在卢森堡公园树上歌唱的小鸟,远处修道院里的钟声,卧室中瞧见的一角苍白的天空,一日之间时时变化的声音与风光:这些他都不用自己的而用着幻想人物的心灵去体会。——他觉得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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